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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坐看云起时◇

    王维是我很喜欢的唐代诗人,喜欢的程度几乎及得上几千年后的李叔同。曾经是美少年风流倜傥,点状元,入庙堂,如花美眷,周旋豪门,诗画音律动京师;曾经是参禅僧野鹤闲云,燃青灯,读古卷,十年飘零,江湖雨冷,一袭萧索入山林;还有那长河落日大漠孤烟的慷慨悲歌,还有那一抔黄土生死茫茫的缱绻情深;还有那渔阳鼓声凝碧池头的身世无常……这样的人生,看过那千年不再的大唐盛世如花繁华,也经过了一朝变乱笙歌尽逝的世情落寞,这样的人生,又怎能不让人羡慕,不让人生出无限的遐想与追思呢? 
  然而,喜欢他的理由其实并不止于此。真正让人心动的,却还是那至水穷处坐看云起时的淡然与潇洒,不求柳暗花明的转机,也没有无端生发的万千感触满怀悉绪,只是往那里轻轻地一坐,所有的绚丽便都成了天空的清澈、水色的温柔,花开花谢已是千年的风景。这一份生命的澄寂,究竟又是一种怎样的境界呢? 
  小时候读唐诗,读到过他的“君自故乡来,应知故乡事。来日绮窗前,寒梅著花未?”总是感觉好像还有话没有说尽,却又无从寻觅。其实,以当初少年的心性,又怎能去体会细细地掩盖在不经意的文字下的淡淡的惆怅和深深的无奈呢?即使是大学中文系毕业十多年后的今天,我还是不能说出这些浅近的文字背后,那千年前的一次回眸与错肩,那一夜夜无眠的征人望乡。毕竟天凉秋深,也当是在阅尽人世沧桑之后。 
  还有那首《相思》,几乎是人人都能脱口而出的五绝,又有谁去在意那声轻轻的劝君之后的百转千思呢?电视连续剧《大明宫词》中把这首诗演绎成献给太平公主的一句委婉劝言,是否属实,事隔千年我们已经无法从尘封的历史中找到真相了,但如果假设这个情节是真实的,那么在几十年以后垂垂老矣的太平公主在失势的落寞中重读这首诗,她又会作何想呢?纵然我们不必为古人在千年前的相思而费心劳神,但是那一直没有说出来的一个字,却并没有解开至今依然温暖而纠缠的千千心结呵! 
  当然,王维的深情也并没有全然用在那个始终未曾说出来的字上,他还有“劝君更尽一杯酒,西出阳关无故人”,还有“惟有相思似春色,江南江北送君归”……他总是善于劝人,而且劝人言语也总是那样的温暖和动情,穿越了千年历史烟尘的阻隔而一如当初地轻轻响起在我们的耳畔,使我们在不经意之间一下子就被感动了,甚至被感动得有点不知所措。他那双凝视着行人远去身影的双眼,仿佛正殷殷地望我们,眼间眉梢,都是说不出来的关切与惆怅,在我们动如参商的生命星座里,笼上了一层淡淡的光芒,从而使本如流星般飘逝的岁月也有了一种别样的意义。 
  王维是深情的,他也是寂寞的。他有过热心于功名的孜孜以求,有过闲投散置的贬谪旅居,他中年丧妻,晚年向佛,他有着优裕的生活和日益隆崇的社会地位,这些都是理由,但这些又都不是理由。当一个中国历史上最值得歌颂与追忆的皇朝盛世从眼前消失,他置身其中却又恍若视而不见,而深山中一朵花的开落,却牵动着他最敏锐的神经: 
  木末芙蓉花,山中发红萼。涧户寂无人,纷纷开且落。 
  他就是这样却闲淡地将他的寂寞一点点地写出来,既没有壮怀激烈满腔悲愤,也没有感触无端满怀愁思,不喜不忧,无说无示,无识、无作、无为。甚至在那最绚丽的花开时节,也并不需要一个足以动心的发现者和欣赏者。如果诚如佛陀所言“一沙一世界,一花一天堂”,那么,在他的世界与天堂里,他弹琴长啸,月光淡淡地洒落在他的身上;他寂寞无言,青绿的苍苔渐渐爬上他的衣襟;他看花开花谢,日出日落,但看过也就看过了;他也走过很多路,但没有人知道他到过哪里,想到过些什么。有一天,他觉得倦了,于是走到水边坐了下来,这一坐,世界在那一刻便不复存在了,风生水起,云卷云舒,他的满怀深情忽然全成了无情,而无情的生命,在机缘偶合的一刹那展示了它的亘古不变的瞬息永恒。 
  所以唐代的诗僧有无数,诗佛却只有一个。 
  他的寂寞并不因为生命中恒常无解的潮起潮落,也并非是繁华落去朱颜尽褪的大喜大悲,他的寂寞是情至深处而忽然生出的一丝困惑与茫然,因这困惑而茫然,因这茫然而向青灯古卷中求取无情的解译。但王维爱上了他的寂寞,就如人和人如果相处得久了,也会自然而然会生出无数的依恋和不舍,弱水三千,他的寂寞,是他遗世而独立的恋人。 
  佛说,要爱众生。佛之无情,本是深情所聚,所以王维终于修成了他怕正果。但是我们却都是芸芸众生中不起眼的一个,只要是人,总会有纠结而无解的情思,也总会感觉寂寞。也许在哪一天,我们也会爱上自己的寂寞。可是在这一天来到之前,我们却还是无法厌弃日复一日所面对的精彩或平淡的生活。所以,王维和他的寂寞就成了一个神话,就如我们在神话中想像王子与灰尘姑娘的相遇,我们期待着在生命的途中如果哪一天走得倦了,也会有一泓清澈而宁静的湖水,可以让我们坐下来看见自己满面尘土与风霜的容颜。 
  我的耳边正轻轻地响起罗大佑的一首老歌,其中有句歌词——生命终究难舍蓝蓝的白云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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